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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行在泥泞山路上。

晏书珩、祁君和相对而坐。

晏书珩异常沉默,祁君和难免不大习惯,清咳一声:“那伙刺客是何人所派?”

晏书珩一抬眸,笑问:“此事甚为复杂,子陵难道不应更好奇我那妻子的身份?”

祁君和诚恳道:“的确好奇,但打探旁人私事,非君子所为。”

晏书珩:“随意问吧。”

祁君和端起茶水,润过嗓子才委婉道:“那女郎口中的郎君,不大像你。”

晏书珩看向他手中杯盏:“你且先饮茶,饮完我再说。”

祁君和从善如流,又咽下一口茶后,才知道为何他要如此。

他久久说不上话。

“你,她——

“月臣你竟冒充她的夫君!

“她竟还是刺客的妻子!”

在他的惊诧中,晏书珩将前后诸多巧合一并说来,又淡淡补充道:“不仅如此,她也是两年前那个姜氏小女郎。”

祁君和嘴唇开了又合,才挤出一句话:“难怪你说复杂。”

他虽未见过阿姒,但还记得晏书珩曾说过这么一位姜氏女郎。

两年前,晏书珩南下建康前,回郡望所在地南阳待了一月,正逢颍川年轻一代的世族子弟结伴前去游玩。

彼时晏书珩方及冠,晏氏有意同陈氏联姻。两人在建康会面后,祁君和调侃他可遇到合乎心意的陈氏女。

晏书珩稍怔,笑了:“陈氏女未曾留意,倒被个小我几岁的姜氏小女郎摆了一道。”

又过一年,长安亦沦陷,中原世族纷纷南渡,几个月前,祁君和从晏书珩口中得知那位姜氏女郎的死讯。

此刻祁君和梳理着复杂的经过。

“起初我以为是匈奴人,毕竟如今慕容氏西燕与大周交好。月臣你在魏兴时又用计以少胜多击退了匈奴人,他们心生忌惮,寻来西燕刺客,不仅可以离间大周与西燕,还能搅乱大周朝堂。

“如今我却改了想法,南渡后,世家争斗不休,无论是离间还是取你性命,都有人能获利。她没有死,还伴随着诸多巧合出现在你身边,当是有人刻意安排,毕竟胡人不可能连你和她的渊源都知道。”

晏书珩又斟了一杯茶给他:“知道我与阿姒曾有过节的就几人,与她险些议亲的陈九郎、我族弟少沅,你家兄长,也许她还与其他人说起,这我便不知了。”

祁君和一听竟有自家兄长,忙道:“兄长是武将,不会这些偏门左道的法子。”

他说得笃定,可一想到野心勃勃的父兄,心中不免打起鼓来。

晏书珩似从未察觉,淡道:“我更倾向于是少沅。”

“为何?”

晏书珩道:“三年前族叔欲加害我,被我将计就计后事败,少沅受其牵连亦被从族长候选人中除名,二房记恨我也不奇怪。”

“何况陈姜两姓素有联姻,当年那姜氏小女郎曾亲口说过,她将与陈九郎定亲。

而数日前,他得知消息,陈九郎不日将与族妹晏七娘定亲。

陈氏是先皇后母族,已故的陈老先生在士人中颇有名望,朝中亦有门生故吏,新帝忌惮祁、晏,想培植自己势力又不敢重用寒门开罪世家,扶持陈氏是最佳选择。

不久前新帝立了陈少傅次女为妃,陈九郎父亲也升为尚书左仆射,陈九地位水涨船高,姜氏却日益没落,与他议亲的姜氏女去世,亲事自得换人。

正好少沅与陈九交好,近水楼台,陈九郎与七娘定亲也不意外。

“一母同胞的妹妹与陈氏联姻,对少沅和陈九郎都有利处。”祁君和接过话,“女郎如何失忆无从得知,但他们把人安排在你身边或许是想勾起你的兴趣,毕竟再理智的人,也难保不会行差踏错。”

如无意外,晏书珩必是下一任宗主,姻亲自轻率不得。颍川陈氏倒与晏氏相当,但若是日渐衰败的姜氏……

祁君和只能叹息。

想说什么,但马车忽地停下。

“郎君,到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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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车时外面下着雨,他们撑着伞,穿过一片山林后衣襟已湿了大半,晏书珩看着眼前小院,一阵恍惚。

祁君和解释:“我担心父兄得知小太孙在世的消息,只能暂将孩子托付给吴老先生,他老人家深隐山间,又曾是先太子和月臣你的恩师,定会给孩子寻个去处。”

晏书珩沉默而庄重地整了整衣冠,二人叩响院门。

一书僮前来应门,见到晏书珩愣了,继而拔腿往内院奔去。

“家主!是晏师兄!”

不过一会,他慢腾腾地出来,头也不敢抬,刻意生分道:“我家家主不见外客,您、您请回吧。”

晏书珩平静得像经久褪色的观音像,总是含笑的眼无悲无喜。

他前行几步,对着紧闭的门跪下。

书僮左右为难:“师……长公子,您这样家主会为难。”

晏书珩望着那扇绝情紧闭的门,清润声音褪去惯有的笑意,郑重道:“孽徒晏月臣,给恩师请罪。”

回应他的只有秋风和雨声。

祁君和在旁撑伞。

晏书珩淡道:“不必。”

祁君和知他脾气,沉默退到边上,门后传出道苍老声音,被门板和雨帘过滤得不剩多少温情。

“我已辞官,你我已非师徒,不必请罪,你也并无过错。”

晏书珩掀起被淋湿的长睫,那扇门变得模糊动荡,他仰面,被雨水冲湿的脸上浮起清浅的笑:“我知道,老师对我失望,殿下是我师兄亦是我伯乐,可殿下孤立无援时,是我先放弃他的,我背信弃义在先,不求原谅。”

对面沉声道:“长公子屈尊降贵来此,恐怕是为了那孩子,不过一个稚童,放过他吧。”

晏书珩垂眼,并未辩解。

祁君和终是忍不住,他朝门的方向深深作揖:“吴老先生误解了,月臣本意是为了保护那孩子,更不想让您老人家因此受牵连,那孩子虽不能践祚,但他尚年幼,也当去见见外面的疾苦,这也正是殿下的遗愿。”

“罢了,我年事已高,无能为力。”门内老者长叹。书僮闻言入内,再次出来时拿着张条子交与祁君和。

老者又道:“长公子此行目的已达,只愿你当真能善待此子,

“回吧。”

留给晏书珩的,只有这陌生又冷淡的两个字,再无别的。

书僮劝道:“天色已晚,您再不走,不然我该受家主责难了。”

晏书珩透过浮动的视线,看向那孩子,脸上绽出赤子般干净的笑:“我到恩师门下时,亦是这般年纪。”

不待书僮回应,他已自行起身,朝门毕恭毕敬地行礼。

晏书珩递给书僮一个妥善包好的油纸包:“老师年事已高,往年所用方子药性过猛,当少用为好,此前我从建康千清观求得一外敷偏方,家中老仆用过亦说见效,可试一试。”

书僮接过了,不敢抬头看他失落的眼:“我会的,您放心回吧。”

晏书珩不再多说,出了小院。

雨势渐大。

到半山腰处,祁君和正要上马车,却见晏书珩一撩袍角,在山道上跪下,朝着远处小院重重磕头。

山道上乱草遍布,一个响头,额上便是一道创口。

青年浑身湿透,鬓边湿发粘在额角,宛如有了裂痕的美玉。

哪还是那光风霁月的世家长公子?

祁君和撑伞上前:“这是何苦,老先生也看不见你的心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且自珍重啊!”

雨水冲刷下来,晏书珩仰面,雨线从万丈高中坠下。

他笑了,任雨水冲刷。

温润话语在雨中时隐时现。

“恩师的毕生愿景是让天下有才学的寒士也能施展抱负,当初教导我,也是见我曾长于民间,望我不改初心。恩师于我,亦师亦父;殿下于我,是伯乐亦是挚友。我背弃了殿下,背弃了自己的志向,如今这区区一跪,不过是为了图自己心安,谈何心意。”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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