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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香低头不语,默然行着莲步。父母对她的城府心照不宣。她每次进宫都穿这身烟粉衣裳,只因太祖夸过一句颜色衬人。

她若再不嫁人,过了今年八月就合该二十四岁。对大梁女子来说已是十足的晚婚。十六七的时候,求娶的人能踏破李家门槛,如今,渐渐稀疏至一个也无。

李明香抬眼,见殿外漫天遍地的雪。人人排着队出宫,李家的轿子在队伍的末尾,轿夫吐出团团白色的冷雾,一脸苦相。忽然有辆硕大的油盖车路过,碾轧她绵延的裙摆,留下一道污痕。

李明香轻轻呀一声,同时望见车中一个男人掀开了帘。

此人脸生,不像是京官。年纪不算轻,生得中人之姿,却有一双极老练的眼睛,盯住她瞧,叫她倏忽心里一跳。

“对不住,车夫莽撞,惊吓了小姐。”那人彬彬有礼地道歉。

“小姐和家人可是在等候出宫?我的马车倒比轿子快些,又防风,愿送你们一程。”

李明香见队伍徘徊不动,便道了谢,同父母一起上了那男人的车。

“在下江西婺县县令,朱广弦。”男人朝李家人拱手行礼。

“听来耳熟,”李博士抚须,“翰林院朱学士,是你族人么?”

“是我伯父。”男人说。

这下车厢里没人接话了。李家夫妇面上笑笑,心照不宣彼此对望一眼。

主动献殷勤,家世又好,这不就是他们理想的佳婿?

李明香父母一直觉得,若早知道李明香如今的下场,就不该在她豆蔻年华的时候做什么平登青云的梦。教她闺阁礼仪、女儿教养,把她打扮成京城里最出名的瓷花瓶,可依旧得不了圣上垂青。

父母的虚荣心思,多年来铺陈在日常的严格训养中,批了层礼教亲情的皮。偏偏等她入宫的梦成了泡影,他们反过来说她傻,说她下贱,说她痴情。

李明香觉得好笑。她面无表情抬眼,却看见朱广弦锋利的侧脸。他微微反颌,侧面便显得强势又坚定,那种生在男子脸上极特别的轮廓,倒使她想起一个人。

她于是并没怎样讨厌他。

朱家马车驶过宫门的一瞬,后宫里,襁褓中的婴儿就咽了气。

这是李崇第一个早夭的孩子。

太医和妃子黑压压跪了一屋。皇后钟氏站在李崇身侧,揽住尚年幼的李继昀,捂住他的眼。

死婴的生母,是个刚被抬成妃子的婢,瘦弱伶仃,扑在李崇的脚边,哭得并不大声,可眼泪太多,像断了线的珠子,顷刻间就湿透了他的靴。

李崇却没抬脚,像入了定。他觉得眼睛很热,但不知为什么竟哭不出来。孩子静悄悄躺在他怀里,一张小小的脸,像只是睡去一般。这孩子从出生他就没怎么抱过,这样捧在手心,还是第一次。

“皇上节哀。”钟氏在一旁对他说,礼数周全,样子怜悯,可惜语气全然听不出宽慰之意。

他知道钟氏不喜欢自己。自己也不喜欢她。钟氏的父亲令人敬畏,曾经狠狠压过自己一头,险些就要夺了江山。李崇对于权力过分大的人从来没什么好感。所有离他近,能得他所谓宠爱的,全是弱者。

比如已逝的淑贵妃,比如继承了其母温柔脾性的李继昀,比如战乱里的难民,那些受他拯救感激不尽的百姓。又比如,小孩子。

翰林院的朱学士今年给他寻到了一些新鲜的事。他试过,钟氏应该知道。

可她并不在意。她不关注丈夫是否眷恋娈童。她在意的只是因为这些破事而些微晃动的朝堂。

李崇偶尔会厌极了这个女人。那副运用权力过分熟稔,以至于对强弱对比毫无追逐之心的样子。钟氏无情,但没有虐待癖。因为她从来高高在上,没有被人践踏过。

李崇是从死人堆里打出江山的,当然就不一样。

他们的冷漠殊途同归,因此某些时日竟也可以琴瑟和鸣地相处。

比如此时此刻。

只见李崇把头忽然狠狠地埋进钟氏的裙裾,嚎啕大哭。

“暄儿啊,朕的暄儿——”

钟氏低头,微微困惑。

她知道,他是没有眼泪的。

4.

开平十四年,李府。

朱广弦送李家人到门口,被李博士挽留:“大雪天,进来喝杯热茶,家里寒酸,还望朱县令不要嫌弃。”

朱广弦推拒不得,便下了车,进了府,才知道李博士说话如何谦辞。这要是算寒酸,那他县令出身的家宅简直比茅厕还破。大梁建国不也才十四年?一个与皇帝沾了点边的亲戚,怎么就能挥霍成这个样子。

朱广弦忽然好奇,如此挥霍中养大的女儿,该是何等脾性。一盏茶喝了大半,李博士絮絮叨叨探他家世之余,他一直在看李明香。

茶毕,他要走。驾马的车夫也等得不耐烦。李家人呢呢喃喃之际,还是李明香先开了口:“天色太晚,雪大,朱县令不如请在寒舍歇息一晚。”

这一家子人说话都虚伪得很。朱广弦觉得好笑,但佯装郑重地点头。李家家仆于是请他进了一间卧房。他走进去,看见一顶坠了金箔的床帐,同那勾线繁复的波斯地毯。空中一股浓烈的月见花香。家仆关了门,他便仰在床上,浑身沾了雪的冷气,闻来仿佛铁锈,同这环境格格不入。

翻了个身,他才发现那板壁十分薄,竟可以听见隔壁房间女人令人骨酥的一声叹息。

李家人想干什么?朱广弦腾地就坐起来了,那时,他听见门外两下轻轻的叩门。

“朱先生,天冷,我来给你送手炉。”

朱广弦开了门,看见李明香站在门口,朝他幽幽一笑。遑论这家人怪异性子,李明香自然是极美的。美中又饱含柔弱。可惜那种柔弱像被反复训练过。所以得了下乘。

他请李明香进门的一刹那,发现她手中还拎了两壶酒。

“小姐怎么知道我爱喝竹叶青?”朱广弦垂了眼,朝李明香轻声笑。

那晚他们喝醉了,就宿在一处。又过了数日,朱广弦就向李家提亲。走完三书六礼的流程,一般人家要数月,朱李二家却只花了几周。李明香出阁,是京城里罕见阔绰的盛事。他们就此搬进李家在北坊硕大的外宅,住在回明窟边。

年尾,朱修就出生了。

朱广弦对朱修可谓是视如己出。其实按他那样城府极深的性子,若想认真掩饰,待谁都是一个样子。偏偏就有流言渐渐传出来,朱修不是朱广弦的亲生子。

可惜那会儿他已经升了北坊知府,得了李家诸多资助,所以全不在意。

然而,李明香嫁给朱广弦之后,就再没见他喝过酒。

她后来过了许久才领悟,马车压过她的烟粉长裙,从来不是偶然。朱广弦何尝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人?他做事狠戾又坚定,她的第一印象一点儿没错。

早在从除夕宫宴的大殿出来之前,朱广弦就远远地看见李明香。他仔细调查过这个女人许久。京城里的有钱人家,属李家最神秘叵测。他要一个有丰厚嫁妆的女子。至于女子本身什么质素,毫无所谓。朱广弦幼时被伯父欺凌过,长大了,便不太能和女人行床笫之私。

他从坊间听知情人说,京城李家的女儿行事出格得很。

到底如何出格,传闻的后续就离谱得多。朱广弦不予评判,只是觉得好奇。毕竟他见李明香第一眼,惊于她是看上去过分合规的女子。哪怕她暗地放荡又如何。他反正得不了孩子。养着别人的也是养了。他只要一个体面的妻和有名分的儿,供他仕途方便罢了。

两人做了夫妻,自然貌合神离。李明香从他那里什么也得不到,便于别处寻安慰。她后来发现朱广弦想杀她,并不惊讶,只是莫名回忆起初见的那一晚。

那时他喝完了整瓶的竹叶青,醉醺醺地揽住她。两人抱在一起,滚在了勾线繁复的波斯地毯上。竹叶青里什么药也没放,可他垂下眼痴痴地看她,像蛇看见了潮湿地的红莓,动作极生涩。李明香不怎么舒服地喟叹。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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