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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见她永远先行三分礼。

“林大人过年不回家么?”红姑忽然问。

林斯致一愣。

“我......我是岭南人,回去太远了。今年就算了。”

他嘴上如此说,心里却沉寂下去。满口膻腥。羊汤面他嚼也没嚼就咽进肚子里。再多说几句都要露馅。喉咙往上翻滚酸水。他想吐。

他其实根本没什么食欲,满脑子都是庄禄星的脸。

林斯致看见红姑欲言又止,便把牛肉盘子往她那儿推了推。

红姑却并没夹那盘子牛肉,淡淡看一眼,喝几口茶就起身。昏黄的灯影中,看不清她表情。她的脸永远被厚厚的一层脂粉盖住。大雪纷飞的夜里他见这个女孩子第一面,就觉得过于艳俗。

偏生第二天撞见她素净着脸。

他从那时开始对她好奇,可惜一直不曾多说出口。

羊汤面三下两下被吃得见了底,酒壶也再倒不出几滴。胖婶端来碗粘春联用的米糊,裴训月便扶着老书吏把一副对联贴在僧录司的入口。戏音渺渺茫茫地传来,衬得司里越发冷清。林斯致放了筷子,走到后院,名为消食,其实对着天数星。

他有点吃醉了,模模糊糊中,好像看见一个年轻的身影走过来。薄天青的长衫,披一件小鼠褂子。大大的眼睛。爱笑。爱读书。读得远比他多,才华远比他好。可惜书里的大义装了一肚子,临到头却成了整日守籍册司的苦力人。

永平三年的十月底,林斯致见庄禄星第一面。

“见过林大人。”庄禄星老老实实给他行礼。既然是老工匠楚天明的爱徒,林斯致自然看重,本打算给庄禄星也提个匠籍,谁知他偏偏要去守籍册司。小楼本是监牢改造,籍册司深幽封闭,里头的日子不好过。有那么一日,林斯致去塔里监督壁画重修,路过长廊,看见庄禄星捧着本册子细读。

“你看什么?”他问。

庄禄星被唬了一跳,停笔。林斯致走近一瞧,发现他在认真研读僧人花名册。那可是十几年积攒的老东西。谁没事读这个?林斯致不由得眉头一提。

只听得庄禄星说:“我找一个人。”

“谁?林斯致的心突突跳。

庄禄星不答,合了册子,就又继续坐进籍册司的那把大椅子里。

四面都是墙,墙上极高的地方开了扇小窗,窗上有粗铁栅栏,光就被筛成几道照在庄禄星脸上。他的神色很淡,一双大大的眼睛,平静地垂下去,睫毛却微微地抖。

林斯致知道自己遇到了硬骨头。

他慢慢地啃,一点一点靠近,从庄禄星平静的性子中,套出了姑苏绣狮桥的过往。庄禄星说他的仇人姓夏。“你呢?你的仇人又是谁?”他问林斯致。

太祖。林斯致说。

“我父亲因科举作弊案被冤入狱。银盐显影,你听说过么?考科举的人应该都听过。”林斯致自嘲,苦笑。

“我不考科举,”庄禄星摇头,“我弟弟被拐以后,我就再没碰过诗书了。”

林斯致默然,片刻,又道:“花名册上既然有你弟弟的名字,是个重要证据,该想个法子保存才是。”

他当时其实很想戳破庄禄星的谎子。怎么可能不碰诗书?爱诗的人都有瘾。何况是庄禄星这样显而易见的文人性子。闲来无事也忍不住用手在桌上比划写字的人。喜浪漫,追自由。要他去日复一年学机械,做工匠,待在这四四方方的监牢房里,恐怕比太监自宫还痛苦。

可他还是坚持下来,并且不知道要坚持到什么时候为止。

林斯致望着天,不晓得他们这些人最后到底有没有善终。

像在抹黑的夜里拼命地乱撞,稍不注意就头破血流。

莽夫罢了。

后院晚空漫天的星。没准儿人死了就变成星呢。林斯致仰头看,不知道庄禄星是哪一颗。想来是文曲星。他其实偷偷瞄到过庄禄星填的词,一气呵成的华美,把他羡妒得要死。

可惜小庄死在永平三年的末尾,看不见真相大白于天下的那一日。

林斯致忽然就垂了头,开始狠狠地吸鼻子。

“林大人,天冷,披件衣服?”

林斯致抹抹脸回头,看见红姑。

“噢,多谢。”这回他没行礼,也没避开眼神,伸手,从红姑的手里接过她好心给他递来的披风。他不知道红姑怎么看自己,没准觉得粗陋。他知道自己脖子红了,鼻子也是红红的,像个莽夫。他酒量太差,一喝就上脸。

可惜红姑只是看见了他眼角还没来得及抹去的水痕。

但她没说出口。

“你在看星星?”她问。

“对,”林斯致吸吸鼻子,又笑,“除夕夜没月亮,星星却挺多。”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带了哭腔,不由得心慌地掩饰,胡扯了一堆岭南和京城的差别,说家乡多瘴气,鲜少见星星等等。红姑并没叫停,只是静静地听。

等他说完,她才回:“雾气蒙蒙,也有它的美。”

“你的家乡又是哪里?”林斯致忍不住问。

“漠北,”红姑说着,微微仰起脸,一笑,“我们家乡话里,‘红姑’是飞鸟的意思。”

“竟是这样,”林斯致道,“那你怎得来了京城呢?”

问出口就后悔。可惜醉意冲到太阳穴,整个人晕晕沉沉,索性也不掩饰。

他一向好奇她,好奇得很。

红姑不恼,只是一怔。她像是在思索如何开口,微微偏头,那满头乌云一样的好头发就泼天盖地倾斜下来。一股女子常用的桂花油香。

“我的名字,其实是恩人取的。”红姑说。

“小时候漠北战乱。我爹娘都死了。听说中原裴家军杀人如麻,我就不敢投奔,反而被匪贼掳去,囚在地窖里。那一天外头很吵,我以为中原人要来抢贼匪的粮。谁知铁骑冲进来,裴家军里头有个人,比我大不了几岁,也是个孩子,却一杆红缨枪直接射中了匪贼的脑袋。”

“他就是我的恩人。”

“他给我想了名,央了裴将军,带我离了漠北。”

林斯致听着红姑讲来,默然许久。

“那你的恩人叫什么呢?”他又问。

这回红姑摇头。只听见戏腔婉转,远远地飘来。 二人谁也没再说话。天上一片闪烁星子。四周是整个严冬积累未化的雪。

“柳暗花明休啼笑……”

“种福得福如此报…...”

红姑听着那一段锁麟囊,戚戚然望了远方,想起来许多从前的事。

比如她记得每一次恩人笑起来的样子。虽然他不常笑。比如她这么多年跟着恩人拘束在侯府。学他铁石心肠,学他忠心护主,学他抽刀出鞘,又见血无情的每一刻。

可她其实一点儿不喜欢做护卫。

活着为了还恩,和活着为了报仇,哪个更不快活?

谁也辩不明。

林斯致不清楚红姑的心思,只见她披紧大氅,朝他问候一声,转身走了。

雪在她脚下软绵绵的。她走路总是把背挺得很直,微微敛着下巴,利落又妩媚的样子。

林斯致用袖子揉眼睛,模糊重影中望见她单薄的身形,同那鸦羽一样的头发摇摇欲坠,坠得整个人薄得像一张纸。他想起她递给他披风的那双手,和她讲出身世时凝的眉眼。那时忽然就下定决心,若她有朝一日想挽髻大梁女子出嫁会挽起发髻,他要给她一支世上顶好顶好的簪。

3.

开平十四年,皇宫。

那是除夕宫宴结束最早的一年。小皇子李继暄生下来才三个月,突发重病,高烧不止,太祖无心赴宴,离席去后宫,看视皇子。众人索性纷纷告退。

蛇形坐席上,诸官慢慢地腾挪着,往大殿出口去。

李明香随父母走在人群之中。她今日穿了身烟粉长裙,裙摆逶迤数尺,行动不便。母亲回头,心情不佳,嗔:“早知宫中变故,你还穿成这样做甚。”

“装扮漂亮,女儿家所好。这有何怪。”父亲李博士替她辩驳。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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