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怕。
我怕挨打。
这便是我对他的呼唤,装聋作哑的全部原因。
我没有冲过去握他的手,将他搂在怀里,亲吻他的面庞;
没有回应他,告诉他我在他的身旁,而他的苦难终将过去;
没有试图牺牲我那不值一文的生命,请求那个衣冠楚楚的魔鬼不要再折磨他。
我没有。
我转过去背对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祈求真神,让我的父亲快点闭嘴。我害怕那个青年的鞭子落在我的身上。
“阿千,救救我……你不要我了吗……不要我了吗……”父亲早已意识不清,他梦呓一般,颠来倒去地说着胡话。
他那微弱的呼唤,一声声如撞钟似的,不断回荡在我的耳际。
“哦?”年轻的虐待狂看着他,眼神像是一条看见了猎物的毒蛇:“你很想念你的儿子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伸出脚踩着父亲失去意识的脑袋,将他脸踩到泥土中去:“我满足你。”
我的父亲已经晕过去,他不再叫喊,也不再感到疼痛了。而这疼痛却蔓延到了我身上来。我的父亲被人殴打,被人踩在泥土里。他向我求救,在痛苦的绝望中,呼唤我的名字,求我陪在他的身旁。然而我并没有这么做。
“阿千……救我……阿千……”
我隐约又听见了他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又仿佛就在伸手可及之处。然而我并没有动。
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我更不能原谅将我逼迫到如此境地,逼迫我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逼迫我唤醒内心最原始,最冷酷的兽性的一切。
那时,我刚刚六个月,离我成年还有一个月。
06
在那次以后,父亲便消失了踪影。
有人告诉我,那日带走他的青年叫白臭,是个出了名的变态王八犊子。但凡落在了他手上,便再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日子还是一般过,吃饭、睡觉、排泄、搬运杂物,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
只是我有时半夜醒来,看着身旁空出来的一块地方,被白色的月光照着,总觉得有些寒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自己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干活。除了我父亲那位曾经的工友,偶尔会对我投来冷漠厌恶的一瞥以外,再也没有人会为我担忧,再无任何人会过来对我说:“你吃些吧,阿千,吃些吧。”
当然,我也不再需要别人对我说这些了。
我长高了,比长我许多岁的人都高出一头。日复一日的艰辛劳作,使我原本瘦小可怜的身体成长得高大有力。虽然我的身板仍然不如大部分灰鼠强壮,因过于高挑而看起来有些纤细,却不会再有不知死活的人敢过来和我争食物了。
今日的晚饭史无前有的丰盛,除了平时固定的皇竹草杆、胡萝卜皮外,竟然还有一小块马铃薯渣。
我搬了一天的东西,早饿坏了,食物塞进嘴里,嚼没几口便囫囵吞下,没一会儿便吃完了我的食物。由于吃得太快,我并没有吃出来土豆的美好滋味,但那久违的饱腹感已经足以让我怀念很长一段时间了。
离我待着的角落不远,四五个青年正围着踢踹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
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灰鼠了。他枯瘦的手挡在胸前:“放过我吧!万万,放过爸爸吧!”他鼻青脸肿,泪流满面被踢得几乎要喘不上气。
“快把土豆交出来!老鬼!”他的儿子狠狠地踹了他的肚子一脚,就像在踢的不是他的亲生父亲,而是一个废弃的塑料罐似的。
地上的人被他踢得挤出一声尖锐的惨叫,这惨叫将所有在场者都吓了一跳。
儿子低下头正要查看,只见电光火石之间,他的父亲从胸前掏出一块土豆渣,飞快地往嘴里塞去。
然而那块土豆渣终究没有进到他的嘴里。他的儿子迅速地反应了过来,咒骂着用力踩向了他的胸骨。
这一下又重又狠,我仿佛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伴随着这一声清响,那位父亲的头颅垂了下去,攥着拳头的手也缓缓垂落到一边,再无一点生息。
他的儿子蹲了下来,扳开他紧攥的拳头,将那被捏得变形的土豆渣从中抠了出来,迅速地塞入了嘴里。
我看多了牢狱里争夺食物的戏码,现在对被夺食者甚至生不出一点儿同情心。
我冷漠又麻木。
只有冷漠又麻木的人,才能在这炼狱中存活下去,才不至于被良心的折磨和灵魂的拷问活活逼疯。
我正打算回到平时睡觉的地方,好好睡一觉,好忘掉刚才所见的一切时,我再次看见了白臭。
他站在那,冲我招手,脸上带着颇为温暖的笑意。
而我看见这笑脸,却如坠冰窖,恐惧得连牙齿都咯咯的颤抖。
……
我被他带到了另外一间单独的牢狱。
在那里,我见到了我阔别已久的父亲。
他跪趴在那里,仰着头,脸上有着不知是什么的液体,黄的白的。他翘着那副厚实,多肉的屁股,宽厚而肌肉起伏的后背上满是交错的丑陋鞭痕。他的双腿微微分开,脑袋上下起伏,“滋滋”地吮吸着身前一个白鼠青年的阴茎。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白臭走过去,推开那个青年,冲他努努嘴:“老狗蛋,爬到你的狗窝里去。”
父亲没有任何抵抗。他顺从地转过头,手脚并用地开始爬向某处。他那结实、圆润的屁股,随着他的每一次爬行而晃动,两腿间那黑色皱皱巴巴的阴囊像个可笑的挂饰一般左右摇晃。
几个白鼠青年在他爬动间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他屁股做了几个下流的手势:“果真是一对名副其实的骚狗蛋!”“低贱下等的种族!肮脏的猪猡!”
然而他像听不见这一切似的,只是专心致志地爬着。
他爬到了一片围栏后,停了下来。那里肮脏至极,地上囤积着恶臭的粪便与一滩滩黄褐的尿液。有些尿液已经干涸、凝固,在地上形成了类似黄色透明薄膜的椭圆形痕迹。
“你,过去干他。”白臭斜眼看着我,吃吃地笑了:“快去,今天让你们父子相认。”
我没有反抗他。
这一切就像做梦,一个噩梦,恍恍惚惚,没有因果,也没有尽头。
我半跪在父亲的身后,分开那两瓣沾了些许污秽的屁股,露出中间那个松松垮垮,合不拢的肉红色肛门,将我的阴茎捅了进去。
随着我的进入,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喘鸣。
“你不认识我了吗,父亲。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一面抽插,一面在他耳边轻声问。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没有回答我,浑浊的双眼找不到焦距,只在我动作剧烈的时候,从喉间滚落几声“咿咿唔唔”的呻吟。
噢。我忘了,他早已神智不清了。
青年们围着我们,捏着鼻子,笑得前俯后仰。白臭站在他们身后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我抚摸着他身前贲张的胸肌,扳过他的脸来同他接吻。
我们忘情地做爱。
在这满地的秽物之上,在这恶臭和腥臊之间。
在这污浊肮脏的人世,在这光怪陆离的梦里。
当我们结束的时候,周围已没有人了。父亲趴在地上,不知何时已经晕了过去。
我满身污臭,从他身上爬了起来,抬起头,不经意发现,今晚的夜空竟格外静谧美丽。
深蓝如天鹅绒的夜幕上挂着一轮小小的圆月,正像我小时候,在我父亲怀抱里看到的那样。
我身后,幽幽飘来了一个冷漠声音。
“便宜你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只被老子一个人操过。”
我不用转身,都知道这把声音的主人是谁,就算他化成灰了,我也能认出他来。
白臭的声音很平静,就像这深深的夜色,听不出半点情绪。
这世界上有神吗?我不知道。
疯鼠尼采曾经高举双臂哀呼:“上帝死了!”
我知道他是对的。神确实死了。
那一夜,桦浓真神确确实实死在了我的面前。
07
自那日以后,我便时常趁着夜色,在四周无人时,悄悄去看我的父亲。
他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
我去看望他的时候,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面朝下,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仿佛死了一般。
他已经虚弱得再也爬不起来,连跪着向人讨要食物都做不到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每日劳动结束后,我领了食物,总要藏起一半,揣在身上带去给他。
他虽然早已忘了我是谁,在听见我的声音的时候,却还是会露出欣喜的神情,情况好的时候,甚至还会摸摸我的头发,嘴里快乐地念叨着:“好呀……好呀……”
我在那时便已预知了他的死亡了,但我从不去多想。
白臭约莫也是知道,父亲大限将至的。他不再来折腾父亲,也默许了我对他的照顾和探望。
父亲终究是死了。并非因为饥饿,也非因为疾病。
父亲死的那日晚上,对第一区的许多囚犯们而言,其实是个相当不错的夜晚,因为那日的晚餐,是一大块土豆渣。
我一口都没舍得吃,将整块土豆渣藏在外套里,带了给他。
他大概也很久没吃过土豆渣了。当我把那黄澄澄,略带一丝奶香的土豆渣掏出来时,我第一次见到父亲露出那般兴奋的神情,比从前,我考了全班第一名,猫语得了满分的时候,还要喜悦百倍。
他咽着口水,破天荒地从烂草堆里爬起来,从我手中夺过那一块土豆渣,一股脑地将它塞进了嘴里。
他那浓黑的眉毛还是那样深深地皱着,眼睛眯起来,耷拉的嘴角向上扬起,长时间麻木僵硬的面部肌肉也一并被扯动扭曲,做出了一个十分古怪的笑容。
这一个古怪又滑稽的笑,像他生命中最后一点火光,照亮了他那张灰败的脸,不过片刻便暗淡熄灭,彻底枯萎了。
我忽然想起了小时候,他抱着我,用下巴上的胡茬扎我的脸,然后哈哈大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想起他坐在床边,给我讲故事,眉眼温柔,声音轻柔得像那夏夜的暖风。
想起他苦苦劝我说:“吃一些吧,阿千,吃一些吧。”
想起他将胡萝卜皮推到我的面前,扭过头去说:“你吃吧。我的胃不好了,实在吃不了这些。”
想起了那个夜晚,他在我身下辗转,沉沦情欲中的面庞英俊灼目。
我的父亲,在我一岁的那年,死在了第一区的灰鼠牢狱里。
因为吃得太急,太快,被一块哽在喉咙里的土豆渣夺去了性命,结束了并不体面的一生。
那时候,离我们被竹鼠保护组织联盟解放,只剩不过四个月。
08
9023年7月,竹鼠保护组织起诉并逮捕了竹鼠养殖场的拥有者,他们缴交了一大笔罚款后,在网络和媒体上公开致歉,宣布竹鼠养殖场正是关闭,并对社会公
众开放免费领养。
我们被第4区、第7区,第15区和第17区起义成功的灰色竹鼠同胞解放,同年9月成立了鼠维埃政权,居住区域划定为第4区至第21区。而第1区,第2区,第3区,则主要用于关押当年对灰竹鼠实施迫害的白色竹鼠。
根据竹鼠保护组织拟定的竹鼠保护协定法第18条,鼠维埃政府无权处死白色竹鼠,只能将他们集中关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而出于竹鼠保护组织对竹鼠鼠身权益,鼠道主义的关怀,我们不但无权对他们用刑,还需保证他们三餐营养均衡,饮用水必须新鲜干净。
被解放以后,我和我的狱友们,从监狱出来以后,第一件事并不是复仇。
我们冲向了救助者提供的粮食,疯了一样吃喝。我们睡在救济粮中,一旦睁开双眼醒来,便开始往嘴里填塞食物,我们的脑海里甚至想不起任何在牢狱中的事情来。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们陆续被登门而来的人类领养,带走,从此分散在茫茫人海之中,可能至死都见不上一面。
我被领走之前,曾经去找过鼠维埃政府中,管辖第1区到第3区的官员。
他们说,我询问的那只叫白臭的白色竹鼠,在被关进第2区以后就开始不吃不喝,没过多久便死了。他死在一垛干草下面,被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流出了恶臭的油水。第2区还为此臭了好几周,连强力空气清新剂也不管用。
我静静地回到了自己居住的第13区,没过多久,便被一个女性人类领走。
我有了宽敞明亮的住所,上下两层,有一个漂亮的天窗,独立的厕所,院子里还有一只藤编的秋千。
我的生活闲适安逸。主人给我准备的食物总是非常精巧,土豆渣这样的东西,我如今连看一眼都懒。
我想不起,更或者说,也不愿想起曾经的事情,那些遥远,模糊得像一场梦的往事。
我有时候也会做梦,也会梦见第1区,梦见白竹鼠,梦见父亲。然而在梦里,我已经逐渐看不清他们的模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们一点点淡出我的脑海,抽丝一般从我的记忆中剥离。
是啊。
再没有人比我们更擅长遗忘了!
再没有比我们更擅长遗忘的生物了!
再没有了!
09
“小蔡,你这只竹鼠怎么回事啊?”带眼镜的少女推了推那只白色的巨大笼子。
里面一只毛发干枯稀疏,身子又瘦又瘪的花白竹鼠蜷成一团,缩在角落里。
“你说小花吗?小花一直很乖很好的呀。”小蔡“哒哒哒”地跑到笼子前。
她打开笼门,伸手摸了摸小花,却发现手下小小的躯体又冷又硬。她脸色一变,想要将花竹鼠掏出来,却摸到了一些又冷又腻的东西。
她呆呆地将手抽了出来,看着指尖沾染的那点暗红色的黏液,一行眼泪猛的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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