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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卿。” 殿堂深处,皇帝端坐在玄坛上,手执拂尘,眼睛低垂,看着不远处的丹炉。

“是,陛下。” 陆远行礼。

“前日陆卿大婚,孤未能亲自观礼,实在是憾事。”

皇帝自玄坛上站起,拄着龙杖,一步步摸索着下了台阶。

陆远站起身,却没有去搀扶皇帝,只看着他在自己面前站定。

“当年,是孤负了陆将军与右相。听闻夏家女儿不记得五年前的事,也好。” 皇帝眼神像望着极远处。

“当年事,臣也已忘了。” 陆远表情平淡。

“陛下应当也知,臣五年前身中蛊毒,残寿不过十余年。臣与青鸢的婚事,不过是奉陛下之命,为护‘丹青眼’免遭韩党与世家毁坏的权宜之计罢了。” 陆远看着铜炉中的火,开口说的话却冰冷。

皇帝无言良久,只有丹炉内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沉吟良久才道:“今日召你来,是因孤此前托付之事……有了新消息。‘丹青眼’的后人夏青鸢既然已被你找到,如今剩下的,除虎贲骑之外,便是河图洛书。”

陆远猛地抬头,看向皇帝。

“近日江淮一带有贼寇,自称是皇室后人。广敛钱财,收买刺客。近日听闻其党羽已经到了京城。” 皇帝沉吟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听闻那贼寇是个女子,年岁…与你和青鸢相仿,名字应当是……芍药。”

炼丹炉的焰火由红转为蓝。陆远想起几个月前,他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控马镇的死牢时,却被大赦,双目已盲的皇帝在死牢里驻剑站立,不动如山。“孤将不久于人世。要托付陆卿,找到是孤与皇后的唯一子嗣——多年前失踪的长公主。她的手上,有河图洛书。”

皇帝拨了拨炼丹炉里的火焰。

“唯有找到她,当年右相与陆将军才不算白死,天下人才能不再陷入乱世纷争。”

陆远应声告退,大殿里只剩香炉里余烟袅袅。皇帝安静站立许久,才长叹一声,往黑暗深处走去。

“芍药,将离花。羽衣,你当年果真至死都未曾原谅我。”

(四)

夏青鸢没想到,就算陆家如今阖府上下只剩陆远一个陆家人,这侯府的夫人却也不好做——只因陆远如今太过出风头,连带着她也被迫站到了大历朝京城八卦圈的风口浪尖。

比如,到了京城第一天,来登门贺喜顺带看望传说中的夏青鸢的人就把陆府堵得水泄不通。她坐在厅堂里一边拒礼一边寒暄,笑得暗中咬牙。而陆远一早就上朝去了,彻夜未归。呵,差点又中了陆远的美人计。那家伙果然和看起来一样狼心狗肺。

然而第二天,第三天,他还是没有回来。青鸢后知后觉地开始觉得不对劲,派了个家仆去打探情况。没半日家仆即回来,支支吾吾不说话。她好声好气地安慰他有话快说绝不怪罪,对方才迟疑着开口:“陆、陆大人他、他在天香阁。”

天香阁,京城里最大的伎馆,一掷千金的温柔乡。

她手中的茶杯咣啷一声放在桌上,茶水差点烫伤了她的手。呵,陆远。刚成婚三天就去逛天香阁?但她只生气了一瞬间,想起自己的真实身份,又瞬间释怀。只不过是合约夫妻,陆远平日就算是住在天香阁,她也无从干涉,最多唾弃一下他的人品,可她对他的人品好像也没什么期待。

她努力平复了一下心绪,重新拿起茶杯,淡定评价:“陆大人平时如此……爱好广泛,只怕有损健康。”

家仆又支吾道:“可是大人此次是被九千岁请去了天香阁的金楼,三天未归,怕是有什么不测。”

九千岁,韩殊。她手中的茶水晃了晃。能来京城是托陆远的照拂,万一陆远有什么不测,她就要重新来过。况且,来了京城三天,于情于理,也该去会一会那位传说中的九千岁。

“备车,去天香阁。”

(五)

即使夏青鸢做了充分心理准备,下了马车站在天香阁门前,在四周看热闹的行人叽叽喳喳耳语中目不斜视地走进那雕梁画栋的正门, 看起来也确实太像……捉奸了。

“这陆大人的新婚夫人果然厉害,找人都找到了天香阁。”

“陆大人也太不像话,新婚三日就去逛伎馆,换了我是夫人,把他腿都打断。”

“听闻这二人素有家仇,兴许那姓陆的就是故意要让她下不来台。”

“家仇是朝堂争斗罢了,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

“嘘,别乱说。如今韩党遍天下,当心你的脑袋。”

她擦了擦额角的汗,咬牙把陆远骂了一千遍。金楼在天香阁的最高层,是唯有朝中要人才订得到的会客室。她费尽力气顺着楼梯一步步攀上去,身后跟着一群看热闹的莺莺燕燕。金楼就在前面。笙箫弦管的吱呀声从厚重金屏风后传出来。她深吸一口气,清了清嗓子,刚要自报家门,那金屏风却突然开启。

屋里的景象让她想起从前看过的一句诗:满堂花醉三千客。

金楼是阁中阁。凭空劈出一个三层楼高的宽大殿宇,内里的屋宇陈设全贴着金漆,纱帐飘拂间,有盛妆美人无声穿梭,为贵客们斟酒添菜,井然有序。大殿中央天顶上是金漆藻井,蜿蜒雕刻一条金龙,龙口吐珠,正对着大殿尽头的主座。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显而易见,这大殿的布置,就是个小皇宫。主座上坐着一位身穿紫袍的贵人,眉眼细长,手执拂尘,想必就是九千岁。

“夏家女儿?多年不见,长高了。”九千岁开口,嗓音低沉浑厚。她此时才想起,韩殊与已故的陆将军一样,都曾是一同出生入死打天下的故人。只是如今名剑名刀藏于深山、名将名臣死于非命,只有韩殊安然无恙,只是手上沾满了无辜人的血。

“过来些,让韩某好好瞧瞧。”

她方才举目四顾,没有见到陆远。如果他不在席中……她不敢再想下去。于是鼓足勇气,一步步走向大殿深处坐着的韩殊。

大殿内一时寂静,众人都停下了低声谈笑与饮酒,隔着层层纱帘望着她。

她站在距离韩殊不远的地方行了礼。抬头时,发现韩殊也在带笑看她。

“长得确是……更像灵雎。”他低头,将面前矮桌上的酒杯向她推了推:“这杯酒敬你。”

她打了个冷战。她想起从前姑母无意中略带不屑地提起过,她的母亲闺名叫灵雎,在嫁给夏焱之前,是扬州有名的花魁。那时天下战乱纷争,夏焱出身江左望族,隐居深山数年,被刘玄礼请出做军师,奔忙五载,立下汗马功劳,却一直未曾娶妻。声名最盛时京城求媒者踏破了门槛,他最终却娶了一个扬州城里弹琵琶的女人。那是她努力追寻却再没能忆起的前尘旧事。回到京城后,一件一件都被血淋淋地扒开给她看。

“敢问九千岁,灵雎是谁?”她笑盈盈地看着九千岁,眼里是装不出来的天真无邪,那笑容却达不到眼底。她的手藏在袖笼里,微微发抖。不能。绝不能在韩殊面前承认,她就是夏青鸢。

“左相莫要见怪。我夫人她……五年前生过一场重病,十五岁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她听见那个声音蓦然转头,才惊讶地发现陆远就坐在韩殊下首的坐席上,恰好是她方才看不到的地方。

韩殊看看她再看看他,继而哈哈大笑,笑声在大殿里回荡。

“好,既然陆大人替夫人解围,那么此杯就罚你代饮。”

她正站在那里思考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陆远已经站起身接过了酒一饮而尽,又向她使眼色,要她坐过来。她会意,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却没想到陆远一把揽住她的腰,又将她往身边带了带。他的手只是虚搭在她腰间,夏青鸢却额角渗出薄汗,心跳得疑心陆远都要听见了,然而他只是若无其事地低头饮酒,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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