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5页  磐南枝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是夜,朱府堂屋。

裴训月作为贵客,到朱府二三日来,第一次端坐主位。林斯致和僧录司的老书吏站在裴训月两侧。李明香和朱知府则一人一把太师椅,两人当中,站着被家仆扣押的周举人。

这一幕,和衙门倒当真就差个明镜高悬的牌匾了。

裴训月先和林斯致交耳嘀咕一番。随后,林斯致便匆匆出了堂屋。裴训月这才端起茶碗,慢悠悠喝了一口。

她抬眸,看见周举人抖如筛糠的双腿。

“周充,本官已掌握你杀人铁证。方才要婢女扮鬼,无非是用激将法逼你口吐真言。你若现在将杀人一事委实讲来,倒还能算坦白从宽。否则,”裴训月徐徐吹了吹手中盖碗茶的沫,“绞立决于此冬!”

周举人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是......是我杀了翠珠。”他痛哭。

“用何物杀人?”

“承州方砚。”

“何时、何地杀人?”

“十二月初八下午,地点是......”周举人说着,忽然顿住,众人都盯着他,那紫涨的面色下像有根跳动的青筋,仿佛再跳得剧烈一些,便要迸发脓血。

“地点是......朱夫人的寝屋。”

众人大骇。兢兢业业记笔录的老书吏,闻言也霎时停了笔。

“你为何在朱夫人的寝屋杀了翠珠?”

“因为......因为,”周举人哀泣中,忽然眼里一阵恨意,“因为她撞破我和李明香的床笫之欢!”

一室死寂。

朱府深宅大院二十年积攒的恩怨,就这般被外姓人一句话挑明当空。脓终于破了。周举人却像被抽了气的皮筏,只剩一张焦皱的人皮。

裴训月望向李明香。只见她依然端坐,一身的绸缎华服。

“李明香,你可认罪!”裴训月当头一棒地喝道。

直呼其名。这是她头一次当面直呼其名。十几年前这名字念出来还是缱绻多情口齿含香。多少豆蔻少女效仿的风韵女娘。

李明香缓缓起了身,依旧是袅娜风流的步态,摇摆间,却恍如张一戳就破的灯笼纸。色厉内荏,油尽灯枯。裴训月忽然一恸,哀哀心想。

“我认。”她道。

“我与周充之事被翠珠撞破,她当时挣着说要去官府告,周充情急之下便拿了砚台一砸,翠珠......当时就没了气。”她说着,眼中水光渐起。不料,裴训月忽然将手中那茶盏砰地砸在桌沿:“本官不是问你翠珠之死!”

“本官所称之罪,是你假借府中游船湖势,让撑船丫鬟小棠用溶线捆绑翠珠尸体跳水,伪装成翠珠自杀,并暗自更换溶线种类,以致谋杀家婢,小棠溺死!”

李明香登时惨白了面色。

朱知府望着被磕落一地的建窑茶盏,脸色如同那青黑的碎瓷。他从太师椅上起身,宽肥的身躯还没挪动一步,便被裴训月厉声惊喝:“朱知府,你可认罪!”

朱知府惶惶然摇头,全然没了往日慈镇北坊的自持,像一只丧败的落水狗。“我竟不知何罪之有。”他嘴硬高喊。

“你买通小棠,企图在朱修生日宴那天谋划一场大案。北坊的仵作怎么刚好都在那天出了事?就是因为你朱广弦的密谋!在你的计划里,李明香应该犯头风病,下午服了蒙汗药睡去,尔后被小棠移至游船,并用溶线牵连二人披风。船一旦进入桥洞,小棠就会和昏迷的李明香更换披风,伪装成李明香跳水,并带着李明香落了湖。溶线遇水即溶,而小棠水性极佳,自可逃生,那昏迷的李明香,则将永沉湖底。”

“可你没想到,你精心谋划的法子,早被你的发妻识破。并且,你更没想到的是,周举人会意外杀了翠珠。于是,李明香想到了你这个完美的隐匿死者的法子。”

“她用了你的法子,把已死的翠珠放在游船上,并威逼小棠继续实行此法,同时,为了把知情者小棠灭口,将遇水即溶的溶线,替换成了遇水缓溶的溶线。小棠落水后才发现线有问题,挣扎不得,只可惜,为时已晚。”

裴训月一口气说完,连大气也不喘,众人俱是瞠目结舌。正在那时,堂屋外有马蹄声啸,只见林斯致引着一紫服高官扬袍而入,而那高官朝裴训月拱手:“裴大人,方才屋外听您一番辨析,当真包拯在世,在下叹服。”

来人正是京兆尹孙荃。

裴训月长吁,靠着椅背,半晌,微微一笑:“孙大人,你来得当真是刚刚好。”

约一个时辰前,她让林斯致出门,正是去速请京兆尹来辅佐断案。只因京兆尹统管京城四坊,是朱知府的直接上级。

不光如此。此案牵扯皇亲李明香。裴训月知道朝廷有八议的原则,凡入八议者皆有特权,须得皇帝宽宥。她但凡晚一步,不趁着众人都在场时把推断全盘托出,只怕今晚,李明香将毫发无伤。

害死了一个小棠,在世人眼中算什么大事?

奴婢罢了。

裴训月心中冷冷。她知道:京兆尹必然去面了圣。

孙荃只凭那裴大人平静如水的面色,当然猜不透她心中所想,还一味问着案情:“大人,我还有两个小疑问,”他道,“林斯致来报时,过于匆忙,并没告诉我过多细节。方才听你一说,我才晓得其中竟如此盘根错杂。”

“你是怎么想到,这案中用了溶线?又是如何从鞫辞簿里怀疑,周举人是凶手,从而叫婢子红姑装神弄鬼?”孙荃说着,都快把自己绕晕,不由得五体投地。

“仵作验出来,翠珠是落水前受脑部撞击而死。那死人一定不可能跳水。也就是说,如果有两个人跳水,翠珠一定是被动落水的那一个,”裴训月道,“既然是被动落水,那主动落水的人,怎么带她下去?无非是绳索、线之类。既然打捞后搜不出,那就应当是一样可溶于水的东西。”

“至于为什么怀疑周举人,因为他在被讯问时,一遍说磨墨写诗,一遍说磨墨临字。”裴训月冷笑,“临字和写诗所用墨量大有不同。而朱府专用的承州砚,乃是御供,鹅卵大小的一块,其沉如铁。拿来杀人最好不过。”

孙荃听着,浑身一寒。他忽然觉得皇帝派镇北侯的儿子来僧录司当真是举世英明。若非高门世家,谁能了解袁记的溶线、承州的方砚?贵族连杀人也有贵族的法子。凶器都是捡趁手的。

“那大人,你准备怎么发落朱府涉案这三人?毕竟......皇上只是叫我来旁听。你给个话,我好把朱广弦带回去。”孙荃又问。

裴训月闻言一怔。

她这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经无知无觉中跨出了朱府堂屋的门槛。回头望,那屋门如同一只狮子大张的血盆暗口,吞噬朱家这积年的腥臭。

朱知府正仰面哀嚎:“珠儿......我对不起你啊......都是李明香这恶妇害你枉死!可我却甚至不敢为你伸冤......”

李明香则站在屋的正中,身后那百余件精绝古玩陈设,衬得她单薄如纸。

只一瞬,却又笑得绮丽。“广弦,你从来不信我,甚至要在修儿的生日宴上杀我。你恨我嫁与你作妇,你把府内临湖建成东西二宅,要把我永远隔绝于世。可朱修,朱修他真的是你的亲儿子啊!你怎么敢忍心,当着亲子的面陷杀其母......”

“你骗人!”朱知府大喊,“朱修不是我亲生的!我不可能有亲生儿子!你明知道不可能!”他冲上去,扼住李明香的脖子,像杀死一只孤蛩那样轻易。裴训月惊惶,连忙冲过去。跨过门槛的那一刹那,她听见朱知府凶恶地喊——

“你如果不知道李家那些腌臜勾当,又怎会在府内多年供奉一尊挖眼金佛!你如果知道,又怎会和我有亲生子!”

每一个字,如一道惊雷,将混乱的堂屋劈成数瓣,像裂开数个时空。裴训月一时间错置其中,恍若还于三年前的元夕,她刚卷好花灯就听见京城发生一场滔天大火。 ', ' ')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