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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斯致抽出张椅子,坐在那人旁。甫一坐下便闻到一阵墨香,他转头,才发现那年轻人就是今早新来的监工严冬生。

之前的监工年迈多病,常常告假,林斯致曾上书多封表达不满。工部筑造司的员外郎,便又派了严冬生过来。因为不是御派,而是下级官员指派,因此严冬生的任命书,只有薄薄的一张纸,盖了官印。

林斯致仔细阅读过上面的履历,不得不暗赞这严冬生确实是个工程营造方面的专才。

“在画图纸?”他笑眯眯问。

严冬生长得俊俏,图纸也画得漂亮。精细如同发丝般的线条横在数个小格子中。林斯致看不懂,但也能猜出那是佛塔重建后的雏形。

“对,这都是副监工张通给我拿过来的旧图纸,我先熟悉起来,”严冬生点头,又瞅了一眼林斯致手里厚厚的簿子,“林大人这么晚也来用功?”他笑,“早知你来,我让厨房胖婶多做一碗夜宵。”

“嗐,多谢贤弟费心,不过我随便看看罢了。 ”林斯致说着,呷口酽茶。“案子难查呀。”他看着密密麻麻的口供,叹口气,“不过幸好有裴大人和你们在,否则,我两边都要忙,真的累倒。”

夜深,无人,两个人话里便也没个把门。只见严冬生亦是皱眉:“可不。一个僧录司,既要管僧人疑案,又要管佛塔重建,三头六臂也顾不过来。”

“何止,还有灾民安置、罹难抚恤、僧籍重录、壁画修复......啊呀,我真的,从上任以来,每天只睡两个时辰还是干不完。”林斯致好不容易抓到人抱怨。

利运塔是国塔,当初光建就建了快五年。那塔塌的时候,又是盂兰盆节,不知压死多少各地前来拜佛的世家贵族。

仅仅靠一个经费微薄的僧录司来主导佛塔重建。杯水车薪,蚍蜉撼树。

“我来了才知道有这么大工作量,”严冬生停笔,“我甚至觉得,皇帝压根就没想让这佛塔重建成。”

“可不是......”林斯致脱口而出才觉不妙,连忙呸呸,“这可不敢妄议。你我二人还是尽其所能便好。”他说着,拱手朝天敬了敬。

严冬生便也不语,低头画起了图。林斯致讪讪。不过,他虽然刚才嘴上推拒,心里却早就作如是想。

新监工说得对。明眼人都看得出,当朝皇帝李懿,压根就没打算让这佛塔重建成功。但他又偏偏调任这么多京城官员、世家子弟来僧录司。

圣意妄探也是无用。林斯致摇摇头,聚精会神看起了鞫辞。忽然,他发现一处之前竟然从未注意的疏漏,不由得盯着那行字,睁圆了眼......

第二日,朱府。

裴训月终于睡了个安生觉。今早,红姑倒没有像艳鬼一样站在床头。

“我看你是缺觉,所以没叫你。”红姑叫丫鬟端进来热水洗漱,抿唇,“你呀,昨晚在湖边那个小凳子上居然也能睡死。”

“那,是红姐姐背我回来的么 ?”裴训月佯装自己是个风流男人,手指转了半圈,笑着点点红姑的嘴唇。

“不是,是宋昏。”

裴训月闻言顿住,愣怔般手指往外一撇,晕出的胭脂像抹血痕。“别闹。”红姑只以为她撒娇,便用巾子擦擦下巴。裴训月站在原地,手指上还是赤色口脂,却顾不上拭,满脑子都是昨夜,替她抹去脸上水痕的那只手。

她睡意昏昏中也能记得。何其温柔。

裴训月眨眨眼,她扭头,看见身旁是扇半开的窗。

望出去,青瓦覆了薄雪,红梅长在瘦癯的枝头。裴训月随意摸了一朵,将胭脂一下下轻轻揩在花瓣上,直到浅绯成朱红,才道——

“去堂屋吧。只怕不过多时,李明香又要请我们去用早膳了。”

红姑跟上去,欲言又止。

堂屋内。李明香果然已将早膳备好。依旧是一桌的精致小菜。朱府日日这排场,也不晓得哪来的这么多钱。裴训月将李明香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桌上布着银筷、滤壶、皂角巾。李明香正小心翼翼用巾子擦手。

“明姨怎得不吃?”裴训月故意先夹起一只翡翠饺子往口中放。

“哎,当然是以客为先。”李明香笑笑,也夹起只饺子。

“啐!”只见裴训月忽然大咳一声,捂着喉咙,把饺子吐在桌上。李明香大惊失色,立刻命人从滤壶里倒出苦参汁来,要给裴训月灌下去。“松哥儿!快把这苦水喝下去,好把那毒催吐出来!来人,去请太医!”她叠声地唤。

“什么苦水?”裴训月抬头,一脸茫然。她虚扶了扶李明香的袖:“明姨怎得要唤太医?我只不过吃不惯这饺子里的胡荽。”说罢,将饺子馅戳开来,果然见星星点点的绿碎叶子,“难道有人会在菜里下毒?”她大惊,连忙又呸呸几声把饺子吐了个干净。

李明香站着,一动不动,甚至连脸上的表情也没变。裴训月却隔了袖子的衣衫,感觉到一只逐渐僵硬的手臂。人的臂弯怎能僵硬到这个地步?裴训月看着李明香的脸,几乎怀疑她是否还在呼吸。

“嗐,”只见李明香忽然开口,干干地笑一声,“是我草木皆兵了。”她说罢,命人撤去了有胡荽的菜,“府里最近频频生事,我怕有贼人还在府中。”她揉揉太阳穴,幽幽叹了声。

“好好的府邸出了人命官司,确实任谁住着都不舒服。”只见裴训月又扶一扶李明香的腕,“明姨放心,案子我已经有了头绪,最晚明天日落前,便能水落石出。”

“是吗?”李明香笑笑,“那就好。”说罢,眄了堂前的落雪一眼。她就着裴训月的搀扶,起了身。

李明香的腕很细,很凉。皮肤滑腻得过分。如今他二人也算男女大防。肌肤相亲,是裴训月僭越。她却恍惚觉得李明香并没避开,反而就着她的手走了几步。裙摆摇曳。这是经过数年训练才行得的标准莲步。裴训月却从来学不会闺阁女儿步态,小时候还懊恼过好一阵。

“不学也罢。”当时有个姨姨对她笑,“何为训月?连天地都不服。阿爹阿娘给你取的名字,这样大气的命数,学这些劳什子作甚。”

她记得那个姨姨叫李明香,曾是京城少年拥趸的名门闺秀。李明香是娘的好朋友,精刺绣,擅诗文,女人堆里拔尖子。

后来她出嫁了,就再没见过面。

“我乏了,松哥儿。你先吃着,恕我去休息一会。”

裴训月盯着李明香摇摇曳曳地走远。

她平生头一次觉得那莲步竟也丑陋。

高门深院,缓行莲步。可去的地方有多大?袅袅娜娜地,就蹉跎了一个女人二十年。

“阿月,缘何叹气?”红姑问。

家仆都退下了,四下无人。“她知道有人要杀她,却又什么也做不了。”裴训月道。

“我怎能不叹?”她说罢,狠狠塞了一大口饺子。

红姑倒是脸色平静:“你怎么知道她知道有人要杀她?”

“朱府命案发生后,各个出口都被我安排金吾卫巡逻。不可能有贼人进来。”裴训月咽下饺子,含混不清,“她方才那样说,分明就是知道,贼人本就在府中。”

“何况,这几日每回吃饭,她都要叫上我一起。显然是害怕有人给她下毒。知道那人没胆子杀我,所以和我在一起才最安全。”

红姑听罢,也是叹口气。“敢杀知府夫人的人有几个?既然她知道有人要杀她,为何不报官?”

“只有一种可能——”

“想杀她的人,就是朱知府。”裴训月续道。

“还记得,李明香说过她父母前些日子病殁吗?”她幽幽道,“谁不知道国子监李家金山银山,又只有李明香独女一个。大笔的遗产......”

裴训月说着,忽然停住,盯着满堂屋的碧椽金砖、文玩珍器,感觉喉头一阵反胃。

红姑善解人意地倒了杯暖姜茶。“喝一口,待会回僧录司吃午饭吧。这府里的东西都太腌臜。”红姑厌弃地瞅了瞅桌上的精致菜馔。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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